延伸阅读|鼓浪屿困境:岛塌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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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国三明治破茧计划的第二十九篇发表文章,栗子酱写的是她家乡厦门鼓浪屿的故事,拆迁、商业化等等令鼓浪屿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鼓浪屿很火,她的原住民,有怎样的心火?

鼓浪屿建筑 from Liz

文 | 栗子酱

1.

十年前,鼓浪屿的一个雨夜。

我独自坐在阳台上看书,已经是晚上 11点了,潮湿的植物气味让人平静。 初夏的台风季,透雨已经连下一个月了。

突然,有沉闷的声响传来。好像几千个装着水泥的布袋砸在地上,轰一声之后还陆续有尾音。我探头看到街边有黄色尘雾,自左而右迅速弥漫。天还下着雨,竟然能漫起尘雾。

立刻,一声凄厉的尖叫传来。

女孩的尖叫像一把细刀划开岛屿上空,我的心一下惊到。在此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叫声,在这安静的鼓浪屿,或许几十年也不曾有人在深夜发出如此凄惨的声音。

爸爸妈妈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厝边邻居也都探出了头,整片街区的灯都亮了,所有人离开自家房子,往声音和烟雾的源头奔跑。

转过街,才看到街坊白猴家的三层楼已经碎得像压成渣的威化饼一样, 只剩下不到一层楼高了。

街道处叫来了岛上唯一的驻军八连挖房子救人。前面的人侧过脸来,告诉我们: “白猴的房子塌了,他在里面。”

原来刚才那女孩在叫 “阿爸” 。

房子塌之前,街道办的人早已经进来拉人了。本来一家三口都已经被劝下了楼,可是白猴临时想到有东西没拿,又跑进楼里去。就在那一刻,房子塌了。

“白猴本来命大,说不定可以救出来。”旁边的街坊议论着。白猴在文革的时候也是造反派,在岛上武斗被子弹打中过都没死。

“干,他家要修理厝(房子)都申请十年了!十年都不批,你看现在整座房子塌塌去死了!” 他家一个熟识的朋友在那里大声地骂。雨声很大,但他的声音还很清晰。

我依稀记得,当时岛上没有挖掘机,轮渡停船了,要从厦门运大型机械恐怕要到第二天了。当时大家是用铁锹挖的,挖了好几个小时没有进展。暴雨还在一直下,我心里忐忑得很,只想在那里站着,可站在那里也帮不上忙,最后还是随爸妈回了家。

听说后来在早上八点的时候挖到了白猴。

他在楼塌的那个时候,已经被折成了两截。

“可惜了,白猴这个人总是笑笑的,看到我都叫我阿英。”妈妈多年后想起来,叹了口气。

那一年春末夏初的台风:珍珠,碧利斯和格美。每一场都带来了丰沛的降水。我以为白猴的房子倒塌是一个悲伤故事的结束,却没有意识到,这也是另一个悲伤时代的开始。

2.

“你知道 2006那年夏天下大雨,附近的老房子塌了死了一个人吗?” 利达问我。他三十几岁,前些年留着长发,最近却剪短了,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是个犀利敏锐的商人,说话喜欢用“你”字,显得气势十足。

利达家临街,我从幼儿园上学开始,天天经过他们家。他家的红砖园子里有很大颗的浆果树,总会掉落下来气味酸甜的黑紫色浆果,一脚踩上去香气就裂开来。这倒是片安静的乐土,各色猫咪经常造访,随手扔下西番莲也可以窜高了结出果子,院子里的花种类多,开得热闹繁重得站不住脚,倚靠在石栏杆细砖路上。

白猴死后,冷冻法令暂时解除,利达家的房子是第一批被准予重修的。 2006年修整后,当时许多商户看中利达家空间大,纷纷要租来卖干果。利达坚决不肯,且不说这幽静的红砖楼房深深庭院被用来摆上咸鱼龙眼干有多不搭,单是每个月微薄的房租也抵不过商户乱改乱建带来的损失。

利达决定自己开咖啡馆。

一开始,一切还是美好的。 2006年刚起步的时候, 利达在鼓浪屿的褚家园咖啡馆吸引了刚刚兴起的”文青”群体。当时的文青,还不是个贬义词。 利达说:“不过是一些奇怪的人在那里做看不懂的事情而已。对当时鼓浪屿居民,虽然觉得怪怪的,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没影响。”当时的这批人,属于较早开始旅游的一批人,消费能力高,也愿意欣赏本地的生活和文化。

from 利达

“然而从 2011年开始,世界就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在这之前生意好做,利达没有太注意外面在变化,可是从 2011年开始,他注意到岛上几乎是爆发式的开店,井喷式出现的,是“摊贩式”的商业形态:烧烤,小吃,水果摊。

利达认为,这种摊贩式小生意对于岛上较为高端的商业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你说烧烤,十块钱一串,一天可以卖多串,一次摆一排十几分钟可以烤一百串。那是多少营业额?占地才 3平方。你说怎么竞争?”

可这类形态的兴旺,却也说明他们很好地迎合了上岛人群的口味。上岛人群在这十年逐渐发生了改变,“文青”变成了一个供调笑戏谑的贬义词:长裙,草帽,头顶带花,对着镜头噘嘴眯眼拍照。

“35块钱一杯咖啡,你觉得算贵吗?” 利达问我。

利达对咖啡颇有研究,原材料和机器都是不计成本地买,还经常赢得咖啡制作的冠军奖杯。 利达家的别墅一共1000平方米只有 90个座位,平均每个人有10平方,他说,“这个就是环境的附加值,但很多人没办法体会这个概念和价值在哪里啊”。

褚家园 from 利达

在鼓浪屿,一杯咖啡卖 35元,大家都嫌贵。现在来咖啡馆里的客人,大多是大家庭式的,点两杯咖啡,围坐一桌,睡觉,充电,拍照,就这样过了一下午,流转率和营业额都很低。看起来像个冷面老大的利达语气里有一点无奈:“你又不能很拽不接,因为根本就没客人啊。”

2014年鼓浪屿区开始限流后,他们的生意营业额就跌落至原来的四成,“连腰斩还不止”。加上旅游码头调整到内厝沃一带,游客们一路从码头逛至岛中心,沿街都是拉客的小吃店,走到利达的店早已吃饱喝足。

“政府想限流也不是就是坏事,在某些程度上,我也是支持的,至少目前对一般老百姓会清净点。我总不能光从生意人角度说话吧,我也是居民啊”。利达突然停顿下来,想了想,说道。

“但是岛上的商业形态比例没变啊。厦门算是很开明的,但是一但越开明,有时候越难管。”利达明白,政府也想增加入岛门槛,但是限流,只是人少了,业态比例没有变,岛上低端化的状态并不会因为限流改变。

“鼓浪屿现在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低端化,你低端了还谈什么文化?文化不就是高端商业背后的附加值吗?现在高端产业在鼓浪屿没人做的原因是,你根本就卖不上价钱嘛。成本高,人工贵,谁做谁死啊!还没有卖烧烤的赚得多。”利达的言语好像龙眼核一样一颗颗吐出来掷地有声。

总结这十年,利达最大的感受是鼓浪屿标签的变化。在最早的时候,鼓浪屿的标签还是“海上花园”和“万国博览会”。 利达觉得当时很多人过来就是羡慕鼓浪屿人的生活,来感受那种悠闲的海岛节奏。再后来,鼓浪屿的标签是文艺,文青。再后面呢,这两年鼓浪屿上面的标签是美食和小吃。

from 利达

“一个岛的标签从万国博览海上花园,变成文艺之岛,再变成吃货的岛。这就是一个什么?”利达问道。

“越来越 Low啊。”他自问自答。

但是,喜欢烘焙和煮咖啡的利达,虽然有诸多不顺心,还是决定要继续把咖啡馆开下去。 “讲得土一点,这里是我家啊,不然我要去哪?”利达反问道。

3.

距离白猴的房子 100米左右,是美莲姨她家。

今年春假我和妈妈上美莲姨家。她家是一栋层高很高的双层洋楼,躲在巷子尾。屋里面充满水仙花的香味,桌上摆着先祖相片,相片里的老人头上戴着瓜皮帽,读书人的样子。

我们一进门,美莲姨就开声洪亮地嚷着:”我现在退休了,全身而退,退得一干二净,从品牌到工厂全部卖掉。”

美莲姨虽然六十岁了,一双美目依然透亮有神。她穿着一件灰色条纹毛衣,窄牛仔裤和纽百伦运动鞋,总是一副坐不住的样子,起来关门,过来劝着你吃糖果后又劝着吃沙其马。等到坐下来了,美莲姨就一轮轮地泡茶,速度快极了,你来不及喝的茶水她就倒掉,再重新换上热茶。

“本来我在家里就常做馅饼,大家都来家里拿,都免钱的啦!” 美莲姨说起话来,透着对自己的信心,常常迅速地将话题接过,说到俏皮话时,总兴奋地拍手大笑。”然后人家给咱们表扬一下,欢喜的要死的,我就一直做。十几年前儿子要开咖啡店,大家对我家馅饼评价好,我就提议在咖啡厅里面卖。”

当时街上的商品都没有”设计感”,馅饼也都是用花红柳绿的塑料袋装着。店家大多敞着门,雇几个小妹站在门口拉客人。而美莲姨家的馅饼,用儿子设计的新式纸盒包装搭配纸袋,在当时看起来挺有个性。他们的店,没有人站在外头招呼,门面看起来静悄悄。别人的咖啡店都是暗摸摸,美莲姨她儿子设计的咖啡店,却用很大的落地窗,亮堂得很。咖啡搭馅饼,这也是个独创。

美莲姨听到街上有人在议论这店:”是个大学生开的,估计很快就倒了,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古古怪怪。” 美莲姨暗笑着走开了,这店就这样开着,红了,成为岛上第一家走红的咖啡店,从十年前一直开到了现在。在鼓浪屿原有的吃食上创新,把钱给赚到,美莲姨他们家的咖啡馆是第一家。鼓浪屿上的馅饼,也因着他们这家店,被全国更多人知道。

可在去年,美莲姨他们家把手中连锁的所有咖啡店,馅饼厂,以及多年经营打造出来的品牌给卖掉了。

“有名气也不做了!我是觉得很累。 “美莲姨跟机关枪一样停不住嘴:”鼓浪屿就是这样不好,有人卖什么别人也跟着卖,有人卖珍珠,整条街都跟着卖珍珠, 100块钱的珍珠可以叫到2万,到现在 10块三条也有。什么好赚,所有人冲进去做。之前国庆节那个大芒果出来了,很多人买。哇,开始全鼓浪屿,大芒人,小芒人,芒国,什么流芒世家还是流芒什么玩意儿的,全岛都是芒果。然后,就做不下去了,很多店就倒了。”

“馅饼也是这样,一旦有人开店,就算他自己没有工厂,他也去贴牌,拿出来都是三无产品。这种事情我们做不出来。我老公,两年前癌症快死的时候,还跟我交代说你要照规矩做。”

美莲姨接着说:”很多人问我,你家的芋头饼怎么有时候香有时候不香?买到好的芋头就香,买到不好的就不香呗。芋头松松,芋尾破一孔,不同时候采购,味道就会变。哪像别人家,一斤粉兑多少香精和色素,标准化的,什么时候吃,味道都一样,成本还不到我们的三分之一。很多东西明明不好,连卫生证都没有,靠炒作,炒起来就行,游客也不懂,还嫌我们贵。”

“咱们本地的那个卖鱼丸的老人家,整天拿个八角碗,用汤匙吭吭吭地敲的那个,真正岛上最早做的。那才是正宗的。现在人来开店,注册个相似的名字,都去买做好的鲨鱼粉做汤,丸子就去八市随便买点掺硼砂的,比较脆。人家请得起团队炒作,店面还做得更漂亮,本地鱼丸怎么拼得过?”

鱼丸店 from liz

“新来的这一批商户都是低成本,有团队会炒作的,背后还有钱,人家才能做起来。短短时间,开了好多分店,其他的本地店都要谢谢收看了”。美莲姨觉得市场上,他们家曾经的独创现在已经满街都是了,现在再精美的包装设计你在鼓浪屿上都可以看得到。而网络炒作这一块,也是她和家人无心去做的,但这偏偏在这几年的网络热潮里成了并不可少的一步。

“还有房租,我第八年租房合同到时间后,房租一下涨价几十倍。人家说也是行情价,现在鼓浪屿房价暴涨。”美莲姨两手一摊,”可我怎么做得下去?去抢钱?嘛是不能做!”

“我是真的觉得很累。”美莲姨又重复了一遍。她的丈夫前几年得了癌症,美莲姨伺候了他三年,同时还要顾店,经营工厂,还要照顾自己九十几岁得了白内障的妈妈。

“幸好现在收手了。要是继续做,我也吃喝不下,每天担心那些房租就压力够大的。”美莲姨喝下杯子里的茶,最后说道。

4.

“现在人都待不下去,鼓浪屿没人住那就是去死了啦!”老狗有很深的双眼皮,神态调皮,说话手舞足蹈的样子,“一个房子不可能百年拉,就可以百年,也不可能千年!如果没人住,没人修,最后就是没掉嘛,是不是?”

老狗从 2011年开始开了家庭旅馆,为了这事,跟他爸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他家在岛上也拥有独栋的一座房子。当时他爸爸心疼老狗辛苦,觉得没必要做什么生意,租给安徽商人,每个月拿租金就是了。

可老狗就想要好好倒腾一把,定准了主意就不打算改,还一咬牙把自己工作多年买的另一套房子给卖了,用来装修鼓浪屿上面那栋房子。在鼓浪屿上面搞装修,成本不小,麻烦也不少。岛上没有机动车,一切材料都要雇人力拉板车,一车一车地运。

因为原住民逐年减少,岛上配套的一些商店也逐渐消失,就连买玻璃,老狗也没省心。本来岛上有家玻璃店的,可以割出你需要的各式大小,然而老狗跑去的时候却发现店早就关门不干了。他只好到厦门对岸买了大大小小一车玻璃,用板车运过来,让装修师傅一块一块装上去。

结果到了最后一块,师傅举着跟窗框一比对,才发现:“干,大小不对。”于是老狗只能走回码头,坐船,开车,去买一块尺寸对的玻璃,然后在开车,坐船,走路回来。

“当时我一路心脏扑扑跳,心想,千万这块玻璃别给我碎了,不然夭寿的还得回去一趟。”老狗一边说,一边翻了个大白眼。

老狗的第一单生意就在 5年前的除夕。那个除夕夜,他们连家都没回。旅馆开起来后,一家人都全情投入进去做,第一个客人来了,他们才想起来除夕夜客人在岛上什么也吃不着,因为店家全都关门了。于是老狗的妈妈茹姨就连忙从家里准备了火锅料,卤料,各样闽南菜,带到旅馆里给客人围炉。

“真实是围炉,还真的有个炉给他们,汤头在那里强强滚。我们反而自己没有围炉。”说到那个晚上,老狗的妈妈茹阿姨忍不住在旁边插嘴道,“人家来是欢喜心,怎么能可怜没东西吃,就是要给人家吃热热的。”

老狗拍了拍沙发,不紧不慢地说:“对,你要家庭旅馆就是要有这种!才有家庭的气息。”

在鼓浪屿开旅馆,老狗也知道是有好有坏。有些房子随便涂红抹绿就开张了,对原来的建筑破坏不小。还有些商户,把房子租到手后,就硬是隔出很多的小隔间,用低廉的价格吸引游客。

老狗头一次听人说要这样赚钱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有一套小房子,是古早的厝破得要死,还有人硬要租。我都听得憨憨的,这种房子你也要租去做旅馆?我们鼓浪屿人觉得条件这么差怎么可以租给人家,但是现在的人想的不一样, 钻钱眼,价格还开得很高。”

但总体说来,老狗觉得那么多房子政府顾不过来,倒了一大批,有人拿来做旅馆,就意味着有人会去修缮,只要规定得当,对岛上的房子保护是件好事。

他有很多设计师朋友在岛上开了店,不仅保留了原来建筑的古旧感觉,还在内部装潢融入了新的设计感。他们这批开家庭旅馆的人一开始还是不愁生意的, 可是直到近几年,情况发些了变化。

早在2008年,厦门政府提出了《厦门市鼓浪屿家庭旅馆管理办法(试行)》,里面规定了申请家庭旅馆的资质条件。而在当时,鼓浪屿上也是鼓励投资者开办家庭旅馆的。老狗的不少朋友也在那个时期,投资上千万重新修缮鼓浪屿上面的老别墅,一边修一边申请执照。

但是到了 2011年,突然之间,这些投资者却变成了整治的对象。老狗要开旅馆之初就去申请执照,他们家的资质也完全符合规定,可是申请到一半遇到 2011年停发营业证,一停就停到了 2016年都不发。

于是,很多已经开放的家庭旅馆,其实处在无证经营的尴尬境地当中,而已经投入的高额投资又让他们无路可退。老狗说:“我是比较幸运没被抓去关,但是我的很多朋友都被抓进去过,有的,还被连关了两次。”

15天的拘留,老狗的朋友们跟站街女,吸毒者关在一起。他说:“我这些朋友,都是世家子,给人家抓去关,心里肯定会惊到。一间房里面有三四个是旅馆的,一两个吸毒的,三个站街的。站街吸毒的都比较无所谓,反正抓几天再去做生意,但是做旅馆的,心里面就很郁闷。这个很夸张嘛。”

从有牢狱之灾的风险开始,老狗就觉得不要再开了,因为他预感早晚要被抓。他和他其他开旅馆的朋友都达成了共识,有重大的投资,不要放在鼓浪屿,因为不确定什么时候可能会被大洗牌。

“我知道的鼓浪屿人自己在岛上开旅店的,也就十几个,而且现在大家都在逃离,都跑到沙坡尾和曾厝垵。” 老狗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无所畏惧的少年人了, 他说:“毕竟,也是会怕。”

然而只是一瞬,他又转过头对着白嫩嫩的二儿子调笑:“哎哟,怎么哭哭啼啼,现在的男生都很娘,对不对?”

5.

原来住我家楼上的阿德伯,是申遗办的。今年春假期间遇到他的时候,他穿着灰色毛线衣,里面白色的衬衫领子翻出来,眉目清秀,年轻的时候定是个美男子。我们聊了许久,鼓浪屿的马路陈灰从朱红窗户里渗进来,零星地落进那天的咖啡里。

阿德伯告诉我,鼓浪屿准备申遗,到现在已经八九年了。期间诸多波折反复,但到今年,总算是到了临门一脚的冲刺阶段了。申遗的文本是委托清华大学编写的,他们花了好多年撰写和修编,有许多的厦门地方史专家参与审核校订。

从2006年开始,中国的GDP突破20万亿元,国内游人数和国内旅游收入也呈现狂飙突进的势头,基本保持两位数的增长速度。在2011年尤为明显,当年国内游人数上升比率竟然高达26%,国内旅游收入上涨53%,完全是井喷一般的速度。于是这几年来鼓浪屿这座小岛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旅游高峰。这样的浪潮带来了经济实利,但是对于岛屿的破坏,也是有目共睹的。因此,申遗,似乎成了一个解决方案。

2015年粉碎的红墙from Pan

谈到申遗究竟鼓浪屿最大的亮点是什么,他说道:“我们强调的还是那个年代,曾经发生过这样的历史奇迹”。阿德伯说,鼓浪屿是一个典型。鸦片战争以后,厦门开放口岸,外国人一下子涌进来,西方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带动了鼓浪屿的教育,医疗,法律,市政建设。全部都在那50年的时间里,鼓浪屿就一下子跨进了世界的走进近现代文明的进程中。

申遗办会对于认定为文化遗产的老建筑进行长期的跟踪,监测和及时的修缮。但是,阿德伯不否认申遗对建筑内外部的极度保护也造成了与居民商户的一些矛盾。

第一个矛盾来自于家庭旅馆。阿德伯说道:“家庭旅馆对房子有一定的保护,但是也有破坏”。他举了个例子,熟悉鼓浪屿老房子的人都知道,原来的那种房子破落落的,人在走动的时候能感觉到整座楼都在震动。这是因为当时大多数房子使用的是木楼板,时至今日已经逐渐朽坏。这样的建筑难以永久,宾客入住也很难满意。因此,很多商家会吧木楼板,木楼梯拆掉,换成钢筋水泥的。但是从保护建筑的角度来说,此举已经彻底破坏了当年的内部结构。

“我们有句话叫做修一栋破坏一栋,就这个样子。”他补充道。但是公安把商家抓去关,却不是申遗办的主意,和申遗毫无关系,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他也不清楚。

另外一个矛盾来自于有些房子没有作为商用,而有许多住户挤在里面。很多老房子,他说,现在看起来破破烂烂怕死人,但是历史上很有名。比如木棉树底下的老祠堂,第一个来鼓浪屿的传教士当时就住在那里行医,传道。鼓浪屿想把部分重点房屋保护起来,采用的方法就是给里面的住户安排房子,再给一大笔安置费。补贴到位了,大部分人都很乐意搬走。

说起房屋的修缮,阿德伯说道:“白猴的事情,是一个血的教训。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现在如果是整体危房,可以按程序整体拆除重建。部分危房就部分修缮。但是必须修旧如旧。两层就两层,坡屋顶就坡屋顶,不能改成平屋顶。”

有个来访问的美国人曾经告诉阿德伯,他一直很关注鼓浪屿。但是每次三年五年来鼓浪屿,他就发现有些老房子又破了倒了,他感到很伤心。如果任由老房子一直倒,鼓浪屿就会回复到它的原始状态,就是个荒岛。现在那美国人看到很多房子已经修缮起来了,由衷地觉得很高兴。阿伯补充道:“当然那个人不是专家,他不知道很多房子在修缮的时候已经破坏了”。

申遗,似乎成了一个万众瞩目的标杆。阿德伯说他最近很难,因为冲刺阶段要做的工作,实在太多了,做完这半年,他就要正式退休歇息了。

6.

或许这个岛屿,并不是鼓浪屿原住民眼中,那个远离尘世的桃花源,它也不曾真正抵挡过时代的洪流。鼓浪屿的变化,并非只发生在这十年。

厦门图书馆退休的老鼓浪屿人阿展伯告诉我,鼓浪屿近百年来,一直被时代的大浪潮拍打着。

原先在明清时期,鼓浪屿确实只是一个寂静的小岛,只有为数不多的渔民居住在岛上,居民寥落,条件艰苦。

鸦片战争后,鼓浪屿成为了公共地界,开始迎来了外国移民,在岛上修建道路和洋房,成立领事馆,教堂,学校,医院。此时的鼓浪屿涌现了大量西洋建筑,西方音乐,现代教育,医疗也随之在岛上兴盛。

from 利达

十九世纪末,当时民兵土匪战乱纷飞,华侨不敢回老家,都往平静的鼓浪屿上跑。很多海外华侨的回归,给鼓浪屿带来了很多穿西装戴斗笠的中西合璧建筑。

抗战时期,厦门岛沦陷,鼓浪屿出现难民潮。当时居民将近两万人的岛屿,打开门容纳了十万难民在岛上。当地士绅和洋人组织难民救助会,许多商户加班做食物给难民吃。一直到后来形势缓和,难民才逐渐退去。

五十年代大跃进,鼓浪屿上也跟着开始修建工厂,玻璃厂灯泡厂等,后来还有高频厂,无线电厂,引入了许多外地劳力安家鼓浪屿。文革时期,许多知识青年离开鼓浪屿,投身到更远的地方去。

这个岛屿,其实一直与时代紧密相连。

2000年后,居民区,工厂,学校,医院逐渐外迁,游客大量涌入,岛屿生活水平下降,此时出现了大量岛民的主动外迁。而与此同时,是外地人的迁入,大多为安徽和龙海人士,现在已经成为鼓浪屿的主要居民。

安徽人一开头从抬轿子,拉板车起步,摆摊,而后逐渐租店面,搞经营,越做越大。而龙海跟鼓浪屿靠得近,原本就供应了鼓浪屿的蔬菜粮食,因此龙海人来鼓浪屿做生意也就顺理成章了。

时间久了,生意做大了,新来的人也就在岛上安了家。现在的他们成了“新鼓浪屿人”。

阿展伯说,这就像当年闽南人到南洋发展的过程。

“如同钓带鱼一般,一个牵着一个。”阿展伯说道。钓带鱼是这样的,如果钓起来一只,另一只就会咬着前一只的尾巴,一拉一大串。

闽南人一开头也很打拼,做苦力,而后做小本生意,再后来就是买房子,把家乡人就像钓白鱼一样一个一个带过去,把生意越做越大。

鼓浪屿第一别墅的拥有者,黄奕住,曾经也只是个到南洋打拼的剃头匠。后来,他瞅准了咖啡兴盛的机会,挑着一边是咖啡,一边是糕饼的担子在南洋当“走鬼”,积攒了一笔财富。随后他做起了制糖生意,成为了印尼糖王,当时的首富。后来他到了鼓浪屿定居,成了鼓浪屿人。

第一别墅 from liz

不知道当年住在鼓浪屿上面的黄奕住,林尔嘉,黄仲训他们,如果活到现在,看着涌入的人潮,是会感叹,还是会跟来客做生意?

7.

每一天,这座曾经寂静的南方小岛都会迎来数以万计的游客。这迎面而来的经济浪潮扑湿了我们的脸颊,也打散了岛上的人们。一波波巨浪过后,也不知该不该捡起遗贝镶嵌那塌了大半的沙堡。

从2006到 2016这十年,是很多鼓浪屿人不敢正视的十年。这十年里有许多悲欢, 一开始,年幼的我并没有察觉,这座岛屿上的建筑其实逐渐在海风中融化。我以为他们会长长久久地一直都在,就沉浸于陈年的房屋和木头百叶窗发出的那种久远的气息,感觉无比安心,觉得这样就很好,不要改变就很好。但是后来,一栋栋房子塌掉,我们却没能做些什么。

随后,岛上迎进了越来越多的商户,越来越多的厝边邻居都离开了。近年来,旅游的人潮是一股势不可挡的浪潮,摧枯拉朽地把这个一直浮在水面上的岛屿几乎扑沉了。

再后来,我家族的亲人,绝大部分都搬走了。

我想看个明白,不想因为痛苦而闭上眼睛。

(完)

栗子酱

生于鼓浪屿,英国曼大商学院研究生,供职于知名欧洲公司做市场营销工作,后外派至伦敦和阿姆斯特丹,工作之余也与欧洲当地团队共同创作微电影。现已回国于原公司做品牌经理,同时在进行自己的小说创作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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